茨木回到寝室,大天狗还在打游戏,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茨木。酒吞和衣躺在床上,背对着茨木,呼吸沉稳,像是已经睡着了。
茨木摸过去,“挚友?”
酒吞连动都没动。
茨木不挠不折地,“挚友!”
酒吞还是不动。
茨木还想再叫,酒吞闷声闷气地说,“睡觉!明天再说!”
茨木就悻悻地住了口,爬到上铺去了。
他脑子里乱七八糟,一会儿绞尽脑汁地想该和挚友说什么,一会儿又怕明天真的忘记这回事,一会儿又疑惑挚友为什么要吻他,一直到天光蒙蒙发亮,才头昏脑涨地睡过去。等到惊醒的时候,酒吞的床铺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,荒川正在拿了一根草逗他养的鱼,茨木从床上一跃而起,“吾友呢?”
荒川心情不错的样子,“一早就走了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回身看着茨木,“奇怪,今天怎么没等你?”
酒吞正蹲在天台栏杆上,低头看着楼下走来走去的人群,“本大爷也是一时冲动。亲都亲了,又收不回去。”
红叶在他旁边坐着,“嘴上说着不着急不着急,到头来还不是急哈哈地就——”她说到一半,忽然从栏杆上翻身下来,顺便把酒吞往下一拽,酒吞的后脑勺就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。
酒吞眼前还在冒星星,头顶上传来了晴明的声音,“红叶——诶?酒吞童子也在啊。”
白发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俩,不知道为何看起来颇有些欣慰,“两个人关系不错嘛。”
红叶轻轻地挪了一下脚尖,像是要把酒吞扫到背后似的,“嗯,过段时间要考试了,我请酒吞同学来辅导我的攻击术。”
她说话细声细气的,站得又像只鹌鹑——这才和她那身齐齐整整的校服搭调了,小女生一般羞涩乖巧,“想要考个更高点的分数呢。”
酒吞从地上爬起来,对上晴明质询的目光,“唔。”
晴明脸上欣慰的神情就更加明显,“也不要太辛苦了。喏,”说着递来一个包袱,“听姑获鸟教授说你还是戴针女比较合适。”
红叶稍微咬咬嘴唇,像是要把嘴角那个小小的笑靥咬下去一样,“谢谢晴明老师。”说着走过去把包袱搂进怀里。
晴明拍拍她的头,“加油吧。”说完转身走了。
酒吞懒洋洋地倚着栏杆,“嗤,他对你倒是蛮好的。”
红叶回过头来,脸上还浮着一层笑意,“茨木对你不也挺好的嘛。”说着把包袱展开,将那一堆流光溢彩的御魂拿起来对着光一一查看。到底还是小女孩子,平时在酒吞面前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也绷不住了。
大概是心情实在不错,也愿意耐下心来开导酒吞了,“茨木是一根筋没错,那他也不傻啊。你既然下定决心开了头,又有什么好害怕的。快回去吧,说不定他已经想通了呢。”
酒吞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回去,红叶看他不走,冷笑一声,“吓破你的狗胆。”自己抱着御魂开开心心地下楼去了。
什么吓破胆啊,那不叫害怕,叫担心。
哪知道等红叶把新御魂戴好,吃完午饭去天台睡觉的时候,酒吞还在那儿躺着。
“你没去上课?”
“唔。”
“没吃饭?”
“唔。”
“茨木有那么吓人?”
“唔……”
还没等红叶嘲笑出声,天台的门又被一脚踹开,“鬼女红叶!又是你迷惑了吾友的心智!”
茨木来势汹汹,又高又大地堵在门口,大有捉奸在床的架势,饶是红叶向来不怕他,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,被酒吞扶住,“茨木,你又怎么了?”
茨木转向酒吞,一脸严肃,“挚友今天为何不去上课?难道要为了这个女人荒废学业吗?一目连教授今天问起,吾帮挚友打了掩护过去,难道就和鬼女红叶在天台呆了一上午?”
红叶慢慢后退,被酒吞一把扯住,“这和红叶有什么关系?”
……没关系你倒是放我走啊!人家不都护着小三吗?哪有你这样把小三拉进狂暴飓风里的?
茨木一愣,“没有关系?汝和她每天厮混在一起,难道不是她——”
酒吞面沉如水,“厮混?”他明显是生气了,周身慢慢缭绕起瘴气和狂气,头发都被冲得轻轻飘动起来,“茨木童子,本大爷和鬼女红叶厮混?”
茨木没料到他会这么生气,后半句话就吞了回去。
酒吞冷笑一下,“本大爷看你是真的把昨晚上的事情忘光了。”
茨木脸色立马涨得通红,目光四下游移,“挚友行事向来随心所欲,不拘小节,我……”
红叶生无可恋地对着天翻了个白眼。
酒吞面色更加不善,“既然话说到这儿了,那干脆说清楚。本大爷亲你,可不是什么随心所欲,不拘小节。”
茨木眼睛睁得更大。他一旦不再皱眉,这副微微吃惊无措的样子,看起来竟然显得有点稚气。酒吞是没办法对着这张脸发脾气的,语气不由得就和缓下来,“这么久下来,你也应该明白了。本大爷的喜欢,和你的喜欢可不是一回事情。”
红叶已经放弃抵抗,掏出烟来抽了一口。
茨木不由得后退一步,眼睛飞快地扫过门口,“不……不是一回事?”
酒吞点头。
茨木看着挚友,艰难地吞咽一下,“我……我并不想失去挚友……”
酒吞微微笑起来。
“如果要成为恋人那种关系……就能让挚友振作起来……”
酒吞的微笑僵在了脸上。
茨木犹不自知,觉得自己想到了了不起的办法,“就算是恋人也没什么关系吧?”倒像是在劝服自己似的,“反正之前都……”
红叶看情势不对,悄没声儿地沿着墙根溜了。
酒吞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,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措。
能让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极少,甚至对茨木的感情,他也一直以为慢慢等到水至渠成,茨木不过是他的囊中物罢了。
他一直想着茨木不过是不开窍,等到长大了,想明白了,除了酒吞,他还能喜欢谁呢?
不过倒是确实没考虑过“谁都不喜欢,只喜欢酒吞,但说是挚友就是挚友,半点也不越界”这个选项。
果然面对喜欢的人,再多的两手准备,都是白搭啊。
他及时在茨木两角之间敲了一记,“想什么呢!”
茨木诶呦一声捂住额头,“就这样吧!挚友!我们来谈恋爱吧!”
他从小就乐观,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,现在只是谈个恋爱,决定了一头扎进去也就算了,更何况对面还是他一心钦佩喜爱的挚友,谈个恋爱嘛,也不会难到哪里去。
哪知道酒吞又敲了一下他的脑门,“谈什么谈。”
诶?
不是说……不是说喜欢吗?亲也亲了,总不会是闹着玩的吧?
酒吞把手臂一抱,茨木逆着光看不清对方脸上什么表情,不过语气和声音确实是若无其事的,“本大爷忽然没什么兴致了。以后再说吧。”
说完就大步往门口去了。
茨木颠颠地跟在后头,“没有兴致了?怎么会呢?刚才不是——”
酒吞走在前面,几乎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,“你给我闭嘴。”
恋爱不谈了,友情倒是继续顺畅地发展了下去,茨木本来应该对这种结局感到满意的,可好像屁股底下坐着炸弹似的,他偏偏开始不安起来。
和他相比,酒吞反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只是越来越频繁地和鬼女红叶待在一起。几天下来,一个宿舍的荒川和大天狗也不由得注意到了。
荒川问茨木,“吵架啦?”
茨木蔫头耷脑地,“没有。”
大天狗倒是没有说话,只是把游戏关了切换到网页,来来回回地点击新闻。
荒川摇一摇扇子,微笑道,“鬼才信你们没吵架。”
茨木认真地说,“真的没有,我不会和挚友吵架的。”
荒川又问,“那你们到底怎么了?你现在都开始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啦!”
茨木心里堵得厉害,闷闷地揪床单线头,“……挚友去找红叶嘛。”
荒川和大天狗对视一眼,识相地不再问下去了。
关心他俩关系发展的不止舍友,萤草和青行灯也被派来打探情况,“酒吞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吃饭呀?”
荒川和大天狗挤了挤,给两位小姑娘让出位子。
四双眼睛盯着茨木,茨木垂着头,“不知道。”
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。
但凡他能给的,都会毫无保留地呈给挚友,可挚友想要的,他实在是给不出来。偏偏挚友还不要打了折的东西。
他给不出来的话,挚友就连他也不想要了。
这么想着,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发涩。
他真的已经不能够更喜爱和崇拜酒吞了,他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是按照酒吞想要的那种方式去喜欢酒吞,他甚至想过欺骗酒吞,可是酒吞却急匆匆地躲开了。
他慢慢地说,“是我太没用了。”
同座的四个人面面相觑,萤草率先拍了桌子,“酒吞怎么欺负你了!你说!我们给你报仇!”
茨木看她一眼,“挚友说他喜欢我。”
“这我们知道,然后呢?”
“是恋人的那种喜欢。”
“这我们知道,然后呢?”
茨木怪异地看他们一圈,“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“这我们——什么?”
青行灯差点从灯上翻过去,坐稳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动得飞快。
茨木声音发沉,“我虽然也喜爱挚友,但从未想过和挚友恋爱。”
大天狗面色严峻,“你是说你没想过?”
荒川都结巴了,“你,你不愿意和酒吞谈恋爱?那你们,你们每天……”
萤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茨木忽然眼睛一亮,“挚友!”
“呦,”酒吞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,“这么热闹?”
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酒吞。
酒吞迟疑地停下脚步,“怎么了?”
四个人拼命摇头。
酒吞就走过来,搭在荒川和大天狗肩膀上,还没等他开口,青行灯抢先一步,“我和萤草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说完也不顾萤草仍然处在震惊中,把对方往灯杆上一扛,一溜烟地跑了。
茨木倒是一脸喜色,“挚友,下午一起去上课?”
酒吞笑笑,“好啊。”
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。
荒川和大天狗对视一眼,决定先不动声色地把这顿饭吃完。
一顿饭下来,酒吞和茨木两个人竟然什么幺蛾子都没出,茨木滔滔不绝地说着,酒吞心不在焉地听着,偶尔还去对方碗里扒一筷子肉吃。
世界奇观。
他俩决定还是不要问比较好。就让事情保持这个微妙的平衡,再也不要有什么外力将之打破了。
“想通啦?”红叶倚在栏杆上抽烟,脸上似笑非笑的,仔细打量酒吞脸色。
“唔。”酒吞没有看她,脸上仍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,“好歹也表白过。就当是把种子种下,长不长得出来,那就另当别论了。”
红叶楞了一下,“我还以为你以后就不再和茨木混在一起了呢。”
酒吞笑了一下,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格外柔和,“怎么可能……那家伙可是为我失去了一条右臂呢。况且这么多年,单单为了表白失败就离开,那也太可笑了。”
红叶看着他。
酒吞终于转过头来——他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一般,眉宇也舒朗起来——低垂着那双紫色的眸子看红叶,“我和茨木之间,还有很多别的。”
一条右臂,屋顶上的对饮,砸在玻璃窗上的小石子,一起上学时走的深巷,揍人之后拳头上沾的血,喜欢难道是什么单薄的词汇?
过去是不可能被泯灭的。
那都是属于酒吞和茨木的过去。
感情这东西,自古以来就是如人饮水,只有这点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红叶勉强笑了一下,“——你乐意等着,就随便你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喂,去不去喝酒?”
酒吞有些惊愕,“你和我吗?”
“怎么?看不起吗?告诉你,我的酒量可不是你能估量的。”
酒吞微微弯起嘴角。
他分明是在笑,不知为什么,红叶却觉得有些悲伤。
红叶喝到稍微有些失神的时候,晴明的电话打到了酒吞这里,没一会儿就赶到酒肆,同行的还有茨木。
酒吞才刚刚暖了个场,晴明就把红叶带走了。茨木忧心忡忡地在他旁边坐下,嗫嚅了半天,也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。
酒吞斜睨他一眼,“怎么吞吞吐吐的?”
茨木犹豫道,“挚友……什么时候开始和红叶一起喝酒了……”
“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?”晴明有些头疼。
红叶在副驾座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,也不大像喝醉了的样子。只是那双眼睛里滑过窗外的璀璨灯光,显得分外澄澈。
即便这样了,晴明还是不舍得骂她,“那明天就请假在家休息好了。”
红叶垂下眼,睫毛又长又密,在颧骨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,乖乖地答应了一声。
酒吞笑一下,“喝个酒而已。”
茨木憋了半天,脸涨得通红,“挚友以前都是和我一起喝酒的。”
“嗯。”酒吞又举起碗一饮而尽,“以后也是和你。”
茨木嘟囔道,“我才不信呢……已经和红叶一起喝酒了……是因为我没有和挚友谈恋爱吗?我可以和挚友谈恋爱的啊——”
酒吞忽然打断他,“茨木。”
“晴明。”
他们已经走到了家门口,红叶忽然开口了,叫的是晴明的名字,晴明疑惑地看过去。
红叶从来没有对他直呼姓名。
就算她比他还要多活了上百年,以后还会比他多活很久很久。
她叫的一直都是“晴明大人”“晴明老师”。
晴明有些不安,“怎么?”
“有时候希望晴明大人不要这么温柔就好了。不这么温柔的话,我说不定就会好起来……不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,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念头。”红叶面无表情地说。
晴明错愕地看着她。
“我其实有点后悔对你表白了。”酒吞偏一偏头,半眯着眼睛看茨木。
茨木也呆呆地回望他。
“如果不说的话,就能像以前一样毫无隔阂地相处,你也不会这样患得患失的,看得本大爷烦躁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,就当是本大爷作为朋友,对你全然坦诚吧。”
“挚友……”
酒吞凑近一点,低声地,温柔地,“喂,不要觉得内疚了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可是晴明大人这么好,又不是晴明大人的错……”
少女尽管仍然尽力绷着脸,声音里却不由得带了点哭腔。
晴明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,张了张嘴,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,“红叶……抱歉。”
“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呢。”红叶苦笑一下,“茨木也不喜欢酒吞。多奇怪呀,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呢。不过喜欢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吧。能完美无缺匹配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。”
晴明抬起手,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,妖怪少女柔滑乌黑的头发从他手心滑过去,干涩地说,“红叶……你是个好孩子……”
可是她不想当好孩子啊。她甚至也不想当妖怪。她想当一个普通的少女,就算会老去也没有关系,只要能和晴明大人在一起……
她没有想到的是,就算她是普通的少女,也有可能晴明并不喜欢。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,晴明喜欢她的几率就会大一点。
她喜欢着的那个人,只是一味抚摸她的长发,喃喃地告诉她,她已经非常优秀了。
可是……那又有什么用呢。
她再好,他也还是不能够喜欢她。他说再多次,也还是不能够让她停止哭泣。
她往前轻轻靠在晴明肩膀上,带着颤抖的哭音,“晴明大人……”
“挚友……”
酒吞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坐着,“就算觉得现在的关系奇怪,尴尬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一万人就有一万种相处方式。我们就按照你的节奏慢慢来。”
茨木再也说不出话,只能拼命点头。
酒吞笑了,“就算是不喜欢,也别怕我会离开而不敢说出来。那可不是我认识的茨木童子。我们之间难道只有谈情说爱吗?”
茨木又拼命摇头。
酒吞把酒递过去,“喝酒。”
茨木仰头喝尽,气势十足地,“再来一碗!”
酒吞露齿一笑,紫色眼睛温暖地眯起来,“好。”
一条右臂。
屋顶饮酒。
畅谈的无数个夜晚。小巷里染血的拳头。车道上决绝的拥抱。带着哭腔的坦白。
对视时先移开的那道目光。闪闪发亮的金色眼瞳。裹在包袱里精心挑选的食物。满心的崇拜和欢喜。无奈的隐忍和伤心。指尖划过的白发。少女要看不看的目光。决绝的拥抱。冷漠的躲避。伪装。追逐。甜蜜。痛楚。
这些都被囊括在内,喜欢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。
这没关系,他们会将之妥善保管,要知道妖怪有着超乎想象的漫长生命。
用来耐心等待自己被选中,或者遗弃的那个瞬间。
——FIN——